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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 万军丛中(1 / 2)

沉沉夜,淡淡风,溶溶月。

那个气质温和的青衫男子笑着自称姓陈。

好像整座国师府的轮廓都跟着柔和起来。

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说是她的师父。

容鱼没说什么,径直进了大门,好像直接将他们晾在大门口。

自认早已炼就一双火眼金睛的老人,便愈发笃定,这位姓陈的儒雅男子,是国师府的门房。

此人定然是那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好手,才有资格在此看守国师府的大门,说得通。

之后那个姓陈的门房,便带着他们进了大门,绕过一座漂亮至极的琉璃照壁,又进了一座大门,又绕过一座影壁,这才进了国师府的一进院落,有棵梧桐树,月光透过枝叶洒落在院子,像是一地的碎银子。他们没有继续去往二进院,而是转入左手边的一道门,一处别有天地的静谧花园,小桥流水,点缀以雅致的亭台楼阁,荷叶亭亭的水池里边,偶尔有游鱼摆尾击水的动静。

一路上,都是东拉西扯十分随意的闲聊,比如他问那些少年为何会说读书没有用,仔细说说看,比如他就觉得读书是有用的,越不是读书种子,越不是富贵出身,越觉得读书是一条出路,只说国师府这边接近半数的官员,就是来自地方州县的贫寒弟子,只有一半是少年神童,其余半数,他们刚念书那会儿,都觉得将来能够考个秀才、举人就算光耀门楣。

他们聊了好一会儿,老成持重的鱼把头洪涛,一直在察言观色,老人都将说话的机会留给了少年们。

国师府果然藏龙卧虎,只说一个门房,便能如此健谈,神思敏捷,当个县令,绰绰有余。

老人终于忍不住问道:“陈大人,敢问国师何时召见我们?”

三位少年也是回过神,是啊,国师人呢?

陈平安望向那个矮小少年,笑问道:“马步海,听说你想学拳,将来是要开武馆、镖局的,找不找得着师父?暂时没有合适人选的话,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练家子,跟他拜师学艺,将来出师了再谈前程。”

洪涛心中了然,是也是也,宰相门房三品官,若是此人愿意举荐,步海这小子跟谁拜师都不成问题吧。

马步海试探性说道:“我想要与那郑钱郑宗师拜师,成吗?”

陈平安忍俊不禁,板着脸说道:“她可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,你确定我帮忙说话,就能成?”

裴钱

马步海悻悻然,只好退而求其次,“那你帮我与那四海武馆递个话,我和丁皓与那位魏馆主拜师好了,江湖传闻,他在陪都洛京那边,曾经与郑宗师切磋过,有香火情,以后说不定我也能沾光,提前见着郑宗师。”

洪涛却是有如神助,小心翼翼问道:“都说赶日不如撞日,何必舍近求远,不如步海就与陈大人拜师好了。陈大人,意下如何?不说亲传,收步海为不记名弟子也行啊,就当是江湖相逢即是缘,顺便抬一手?”

陈平安摆摆手,笑呵呵道:“不凑巧,我已经有了关门弟子,何况马步海学武的资质差了点,还没有好到让我破例的地步。”

洪涛哑然,真够不客气的。不愧是国师府混饭吃的,就一个字,傲。

马步海非但不恼,反而欣赏这家伙的说话直爽,江湖人嘛,说话不要学官场弯来绕去。

他抱拳道:“那我和丁皓、胡进,咱们仨就跟魏馆主投师了。”

他们兄弟三个,这辈子总要共患难同富贵。至于洪把头,他们仨帮忙养老就是了。

陈平安点点头,转头笑望向自己的开山大弟子,“怎么说?江湖偶遇,萍水相逢,抬一手?”

裴钱无奈道:“我明天就带他们去找魏历。”

陈平安忍住笑,说道:“要是实在不愿意,就让郭竹酒代劳。”

裴钱摇头道:“师父,还是我登门好了,也想跟魏历好好聊几句。”

那厮脸皮不薄,当年在陪都战事的间隙,与她问拳,几拳就倒,赚了不少江湖名望,这也就罢了,坑了她一笔医药费也不去谈,你魏历到了京城开了武馆,将那钱袋子供奉起来,每天大清早走桩之前,上香算怎么回事?!

高大少年的胡进,这会儿还在想念和担心那位不知下落的女子,她的身份是假的,那她的名字也是假的了。

马步海有些纳闷,这个叫裴钱的年轻女子,竟敢对魏馆主直呼其名?

丁皓突然说道:“陈大人,我想要进春山书院读书,可以吗?”

陈平安笑问道:“为了当‘真的官’?”

丁皓实诚道:“很想。”

陈平安问道:“当了官之后呢?”

丁皓说道:“当大官。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当官总要有个诉求吧,比如为了赚钱,为了权力,或者是光宗耀祖,族谱浓墨重彩一笔,名字载入地方县志。”

丁皓说道:“都不是,我就想知道大骊王朝最聪明的人,他们都是怎么说话、怎么做事的。”

听到竟然是这么个答案,陈平安明显也有些意外,沉默片刻,说道:“那就多努力,有了个理想,总要试试看。”

陈平安问道:“胡进呢?有没有想法?是跟马步海去武馆拜师,还是和丁皓去书院求学?”

胡进壮着胆子说道:“陈大人,我能问个问题吗?”

丁皓心中万分紧张,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没有阻拦好友的冒失提问,也不计较今夜他们会不会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。

洪涛却是着急忙慌,一把拽住高大少年的胳膊,五指悄悄加重力道,老人再与那位青衫长褂的男人笑道:“陈大人,胡进明儿就去武馆,会去武馆的。”

胡进嘴唇微动,最终还是将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,少年眼神晦暗,强颜欢笑道:“陈大人,我明儿就跟着丁皓去武馆拜师学艺。”

说到这里,高大少年抱拳说道:“在此谢过!”

希望以后到了江湖,还能与她江湖重逢。可以的吧。

陈平安说道:“行,那就这么说定了。”

带着他们走回一进院落那边,容鱼从抄手游廊那边走过来,轻声道:“陈先生就别送了,由我来送客。”

陈平安点头,“好。”

裴钱和容鱼将他们送出国师府,再返回这边。

裴钱笑道:“师父,好像丁皓已经猜出你就是国师了。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是个很聪明的少年,心性也好。”

容鱼默默记在心里。

裴钱解释道:“师父,我可没有看他们的心相。”

见师父笑着不说话的样子,裴钱着急说道:“真的!”

容鱼有些惊讶,国师在裴钱这边,管的这么严?裴钱心中,师道威严如此重?

陈平安这才开口笑道:“小时候管小黑炭管得多,是怕你犯错,年纪小,犯了错,除了认错,事上的错,还不是当师父的来改,对不对?”

裴钱赧颜。

陈平安继续说道:“这么多年下来,都是小黑炭在用心学,学得也好,道理都从耳边去了心里。那么就该换成裴钱管一管世道的闲事和错事了。”

裴钱此刻终于重新有了走一趟江湖的心气。

陈平安微笑道:“小毛驴,金叶子,都准备好了,这座江湖在等裴钱下山。”

不出意料,出了国师府没多久,丁皓就跟老人和两个朋友说了自己的猜测。

裴钱那个叫陈平安的师父,就是大骊国师。临了国师府侍女容鱼的那句“她来送客”,就是关键,至于她那个“陈先生”的说法,是障眼法罢了。

而裴钱,就是那个享誉一洲的武学宗师“郑钱”。

陈平安说道:“闯荡江湖之前,记得跟沉义前辈多请教,多切磋。”

裴钱点点头。

容鱼笑问道:“如果丁皓隐藏想法,国师会怎么看待这个少年?”

陈平安说道:“也就止步于‘聪明’了。我做的,就是防止大骊王朝毁于聪明人,避免一味的聪明机巧随意玩弄、欺辱、打杀了醇厚善良。这几个少年的秉性都很不错。容鱼,国师府这边,多留心。”

容鱼很清楚,明天国师就会分别接见两拨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聪明人。他们……有福了。

宋云间依旧站在桃树下,数着桃花的朵数,乐此不疲。

林守一跟曹晴朗趁着月光皎然,在二进院落那边对弈。

厨娘于磬犹豫了一下,还是走到门口,询问他们要不要宵夜。

隔壁院子,古巫那间屋子,始终泛着微黄的光亮,灯下看书,看样子会通宵达旦。

竹素炼气完毕,出了屋子,她斜靠廊柱,看着那幅庭院天井内的蛮荒形势图。

容鱼问道:“国师,我该怎么答复陛下那边?”

原来国师府专门开辟出了一座百宝阁,是施展了障眼法的三层建筑。

先前陈平安让容鱼列了份单子给皇帝陛下,本意是用以放置、储藏这些宝物。

结果三院法主来了这么一出,陈平安就不太想“假公济私”。

不过陛下的说法也很有趣,他都已经让人着手解决此事,就没有让他们白忙活一通的道理。

容鱼说道:“陛下的意思很简单,修道之人,天材地宝多多益善,家底越厚越好。只要能够帮助国师提升道力,大骊那几座用来存放各类法宝、灵器的密库,又不是户部的财库,就算掏空了都无妨。”

陈平安想了想,说道:“那就都搬过来好了。”

“裴钱,喊上曹晴朗,你们现在就跟着容鱼去密库挑选宝物。”

“再带上余时务,许娇切他们一起。还有于磬。准许他们各自挑选一件名单之外的宝物。”

闹哄哄,发财去了。于磬本想拒绝,只是容鱼何等心智、话术,三言两语,就轻松说服了这位放弃重归樱桃青衣一脉的厨娘。

唯独林守一,不太合适取宝。

陈平安就代替学生曹晴朗落座,与林守一手谈。

本来棋局是均势,结果陈平安落子如飞,林守一越是越下越慢,棋局形势越来越有利于陈平安,当林守一再次从竹制棋罐拈起一枚黑子,陷入沉思。

陈平安笑呵呵道:“林玉璞,终于晓得谁才是臭棋篓子了?”

只有观棋不语的讲究,又没有规定下棋之人不可以说话,轮到自己手谈,攻心为上。

林守一犹犹豫豫落子在棋盘,疑惑道:“涨棋这么多?你怎么做到的?”

陈平安拈起一颗白子,一本正经说道:“看似腕下藏鬼,有如神助。实则是本来天赋就好,又有日积月累的长久功力。之前是我故意藏拙,免得你们这些臭棋篓子没了手谈的兴趣。”

等到陈平安落子,林守一便投子认输,默默看着棋局,陈平安的棋力确实远远高过自己和曹晴朗。

林守一好奇问道:“如今下得过崔东山了?”

陈平安立即破功,“那还不行,还得下让子棋。”

林守一敏锐发现陈平安近期好像变了个人。分水岭,便是那场天地通。

陈平安聚音成线密语道:“先前的陈平安当然还是陈平安,本人就是自己,我就是我。但是神性和人性,主次颠倒,所以之前的陈平安,因为神性做主,所有的情绪都被安排得妥当,事功至极,我的所有想法,说法,做法,都在追求和模仿崔师兄的境界,神性切掉、拆解和遗忘掉的,被拘押起来的人性之我,却都得乖乖受着,就像……一只笼中雀。”

陈平安伸手轻轻覆住棋罐,“等到天地通结束,再次主次颠倒,人性转为做主,那些被压制的情绪,并没有消失,就像人心天地,同时出现了洪水决堤和潮水倒灌的情况。”

这等心境何其凶险?林守一听得背脊发凉,问道:“你这都没有道心崩溃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刚好去犹夷峰,喝刘羡阳跟赊月的喜酒。这天又是五月五,等于解开了这辈子最大的心结之一,当然特别开心,人嘛,只要开其心,就不会钻牛角尖。”

“接下来跟古巫问拳,打得也叫一个痛快。”

“尤其是之后跟曹慈去海上问拳,更是酣畅淋漓,置身于远离陆地的海天之间,心境就跟着开阔起来了。”

“当然还有今夜的闲聊,也是一种必需的‘散心’。修身养性如治水,堵不如疏。所以老观主才会说我终于懂得一点‘养神’的功夫了。”

林守一听到这里,才不去怀疑陈平安是不是看似平静实则疯了。

他笑道:“那几个少年,好像跟当年家乡的刘陈顾挺像的。”

陈平安轻声道:“如果他们可以怀揣希望高看一眼明天,那我们也会心平气和回看一眼昨天。”

林守一点点头,深以为然,沉默片刻,问道:“我们再下一局?”

陈平安已经开始收拾棋子,啧啧道:“学我跟曹慈问拳,连输才过瘾?”

林守一突然问道:“心结之一已经解开,有无之二,之三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