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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92章 素血蚀獬章(2 / 2)

这明显和曹军格格不入的素绢布,似乎确实是『通敌』的罪证……

那被踹烂了脸的什长疯狂的摇着头,似乎想要说一些什么,却被灋吏死死的踩踏着脑袋,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来,模糊不清。

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,王耘的手下意识的松动了些……

徐灋吏推开了王耘,『行刑!』

鬼头刀落下的瞬间,王耘闭上了眼,叹了口气。他听见刀刃斩进骨肉的闷响,就像是砍在了他的心头。

什长的血溅在徐都尉的獬豸冠上,像给那凶兽点上了睛。

『将人头挂起来!』

徐灋吏舔了舔溅到了嘴角的血珠,瞳孔里面似乎透露出一丝的满足。

这种亲手决定一个同类的生死的快感,充盈着徐灋吏的五脏六腑,让他似乎有一种吃饱喝足的惬意。他知道,他自己是满宠养的鹰犬,所以他就应该做鹰犬做的事情。而且最为关键的一点,这么做,他能从中感觉到了快乐!

尤其是看着那些被他抓住了错误,按照军法律令被惩罚,被斩首的那些兵卒,那些凄惨的哀嚎,那些滚烫的鲜血,更是让他感觉到了生命的升华,精神的振奋!

他何尝不知道现在战事不利,局势败坏?

可那些关他什么事?

那是曹丞相,满使君才需要操心苦恼的事情,他一个小小的灋吏,难道不是今朝有权今朝用?

徐灋吏的獬豸冠总比别人高上一点,不多,高半寸。

这样可以让他的身高看起来似乎更高大威猛一些。

当然,徐灋吏也知道有增高鞋垫……哦,增高木屐这玩意的,但是穿上了增高木屐后就不好活动,所以他还是选择了增高他的獬豸冠。

毕竟这獬豸冠,是他从廷尉府书佐爬到雒阳灋吏都尉的全部尊严,也是他全部权柄的代表,是笼罩在他身上的光环。

正如他可以借着这獬豸冠的光环,挑起民妇的裙裾,查看是不是在裙裾之下私藏了什么粮食,也可以一脚踹开民宅的大门,宣称有人报信说看见有奸细翻入院中。

他是执法者,他是代表了正义的獬豸。

只要他戴上了这獬豸冠。

『军法明载——』

『依照军律——』

他很喜欢将这些词拖长了强调来说,然后看着那些被刑罚的人尊严在他的靴底碾碎。

二十年前,徐灋吏还叫徐二狗时,连县衙门槛上的雕花都不敢直视。

那年他爹在郡治『明镜高悬』的匾额之下,因交不起算赋被判罚剥了裈裤枷锁游街。

那些府衙小吏吐出的口涎浓痰,从他爹的脸上,身上,顺着他爹光裸瘦弱的肋骨脊背往下流淌。

高堂之上的使君显然不会让这些小吏做这种事情,但是他爹没给这些小吏好处,那么这些小吏当然不会让他爹好过。

那些流淌在他爹脊背上的口涎浓痰,混杂着街道周边围观的百姓的嘲笑声,渗透到了徐二狗的骨髓里。

也让他悟出了一个道理,这大汉的威仪不在皇帝所在的崇德大殿,而在皂吏手中三尺铁尺间。

那些贱民,在面对同样身份的百姓,丝毫没有半点的怜悯,同情,只有无情的耻笑,讥讽,那些欢乐的表情也烙印在徐二狗的心里,使得他现如今在面对其他普通百姓,普通兵卒的时候,看着他们在哀求之时,心中就会大骂活该!

当年他爹被牵着枷锁,像是狗一样的游街示众,这些家伙就怎么没人上前说一句公道话,没有人替他父亲求个情?

虽然沉默的是大多数,但是那些站在前排,嬉笑着,扭曲着脸看热闹的表情,也深深的在徐二狗心中留下了永远都无法愈合的疤痕。

所以,现如今这些普通百姓,普通兵卒犯在了他手里,才想要来哀求?

哈!

求你卑婢!

穿过瓮城时,徐灋吏忽然看见了一名守垛的士卒,慌忙将半块麦饼塞进箭囊……

守垛的士卒这个动作让徐灋吏浑身战栗,就像饿犬嗅到肉腥。

『私藏军粮!』

铁尺重重抽在戍卒膝窝。

『跪下!』

他享受对方跪倒时膝盖骨与城砖的撞击声,这让他想起十年前在廷尉府廊下,自己膝行奉茶时青砖的冰凉触感。

『杖!』

当木杖拍击而下,他还特意调整了角度,然喷溅出来的血能够沾染到他身上,能够溅落在他的铜符牌上,青铜吞兽被鲜血染红后,终于有了几分真獬豸的神韵。

暮色降临时,徐灋吏正在查验今日刑罚的名册,有用朱砂笔勾圈起来的,也有只是用黑墨所写的。

这些都是被他今日查处出来,并且执行了刑罚的『蠹虫』。

他恭恭敬敬的将这名册举过了头顶,递送到了满宠面前。

满宠接过了名册,扫了一眼,三个红圈,十余个黑名。

在正常范围之内。

兵卒都有折损,只要在正常范围内的,都只是数字而已。

大汉官府,会记得所有百姓的名字么?

不会的,只有个数字而已。

而且还会略写。

『做得好。』满宠淡淡的说道,『辛苦了,下去吧。』

徐二狗趴下身躯,抖了抖獬豸冠,语调温柔平和,『这是属下应该做的……』

……

……

子时的梆子声里,王耘摸进了尸棚内。

昏暗的月色中,冰冷的尸体横七竖八的排列着,堆叠着,散发着血腥和恶臭。

他找到了什长的尸体。

无头的尸首,连个草席都没裹,直接垛在昨日战死的民夫堆里。

他扯开了什长身上的裲裆甲,仔细看着在裲裆甲下的绢布。

那原本素色的绢布,现如今已经被鲜血浸染,紫黑一片……

王耘用力,将那绢布抽了出来,接着棚子外面的月光一看,发现了这绢布根本不是一整块的,而是早就有了残破。

『这……』王耘忽然想起来,这不是什么『通敌』的罪证,而仅仅是在那些战死的骠骑兵卒身上搜罗来的物品!

因为骠骑兵卒的后勤保障比曹军更好,所以曹军兵卒会下意识在战斗间隙去摸这些骠骑兵卒的尸首,然后拣取能用的东西……

当然,这些东西,按律是要上缴的。

不过大多数时候,都不会上缴,毕竟从这些骠骑兵卒尸首上摸来的,不管是战甲还是医疗包,抑或是半块的麦饼,都是曹军兵卒所稀缺的……

『哎……』

王耘深深的叹息了一声。

他的叹息声在尸棚里面回荡,似乎隐隐约约有冤魂的回响。

『军侯……真要走这一步么?』

在尸棚之外,伙头军校的声音从阴影里飘出,手里陶碗盛着小半碗的水,『姓徐的,今天杀了三个「通敌」的……这要是被那些狗东西发现了……』

没有酒,只能用水来替代祭品了。

王耘的指甲掐进掌心。

他想起晨间巡视时,看见徐都尉的手下在拆民户门板当柴烧。

那些曾经贴着『国泰民安』,『阖家吉祥』的门板,最终变成了曹军上等官吏和军校用来取暖的篝火。

『你这是……』

伙头军校的声音忽然像是被掐断了一样,他看见王耘正在用那什长凝固的血,在那半截素绢上画着雒阳城的布防图。

十余年的军旅生活,让王耘即便是闭着眼都能画出雒阳城内大概的布置情况。

而那些腥臭紫黑的血,似乎是在这布防图上裂开的,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