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么,眼下该从哪里下手呢,于是,浙江七十多个县又在周新心中捋了一遍,忽地记起了,兵部尚书金忠曾偶尔谈起他的家乡宁波府下鄞县知县杨戬中,常有鱼肉乡里之事。 那就取道东下,先到宁波,会会这位杨知县后再回杭州上任不迟。和柴车议了,早早安歇, 次日则快马扬鞭,直奔鄞县。
“打出去!”鄞县县衙传来杨戬中声嘶力竭的吼声,“奸猾刁民竟敢诬告富绅欺霸你田产,你那几分陋地也值一欺吗?”随之,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被从大堂上乱棍打出。杨戬中看看日头,肥胖的身子挪了挪,刚要退堂,差役又报:“县尊大人,门外有一个郎中模样的黑脸汉子,风风火火,说有急事要诉。”
“本县累了,叫他明日再来。” “小的说,大人已审了半日的案子,着实累了,他不听,说不受理就击鼓,喊得半个县都知道。” “又是一个奸猾刁民,不给他松泛松泛骨头,他就不知这是鄞县大堂。带进来!” 工夫不大,一个敦敦实实的汉子被带进来。看上去,四十多岁的年纪,中等个头,两眉斜起,面似锅灰,黝黑中透着一股寒气。杨戬中多年的知县,阅人无数,似眼前这人的 模样却是少见,心下不知怎么,隐隐地有了些怯意。但他威风惯了,鄞县的一亩三分地, 天王老子也得先低头。打定了主意,便端起架子,拉了长腔问:“堂下所跪何人,为甚搅扰本县大堂,要以身试法不成?”
“草民周五确有一桩人命关天的案子报与大老爷。” “讲。” “小人行医至灌顶山时,见一大户人家将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拖出来扔到村外时已奄奄一息。小人尾随,而后略施医技将其救醒才知道,原是个卖柴的。大户乃当地恶棍,欺男 霸女,作恶多端,不知已有多少人死于非命,恳请大老爷速速拿了恶人,救治卖柴的。” “嘿、嘿!”杨戬中冷笑,“我看你小子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。此类事情本县见得多 了,保不准那卖柴的柴次价高耍无赖,一担偏作两担卖,遭了打也是自作自受,不罚他就不错了,本县自有分寸,你可以走了。”说罢起身要回后堂。 “大老爷,恶人该惩,穷人该救啊!”黑脸汉子苦苦哀求。 “再啰嗦,水火棍伺候。”杨戬中已不耐烦,面露凶相,看样子已给了郎中很大的面子。 “大人见死不救,算什么父母官,若不惩治恶人,就是打死也不走了。” “打、打,给我往死里打。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棒子硬。”杨戬中恼羞成怒。在鄞十几年,他辛劳过,廉勤奉献过,虽没有山东史诚祖、贝秉彝那样叫好的业绩,但比起某 些胡来之后还能升迁的人强多了,年逾五旬了,就老死在这风狂海浸的海边不成?因而, 他的多年来的不能升迁的心火都积攒在了平日的公务上,胡审乱审,或许是想让朝廷早一 天能注意到他。
几个差役上来将黑脸汉子按倒在地。瘦脸的县丞赶忙附在杨戬中耳边悄悄道:“大人, 我观此人来的蹊跷,为路人之事竟不惜身家性命,天下哪有此等痴人?外间风闻周廉使已至,若是他在试探,在鄞县被打,我等岂不是闯下大祸?还是暂时收监,听听风声再说。” 一旁的县主簿也点头表示赞同。
杨戬中转了转眼珠,又看了黑脸汉子一眼,四目相视,闪电一般,心下又升腾了更多的不自在,若真是黑脸周新,自己还真惹不起。心虽发疯,也不能鸡蛋碰石头:“暂将此人收入大牢,若有半句假话,定是不饶。”
“父皇巡幸和北征的一年多,儿臣为病痛所困,夜不能寐,备受煎熬,然身在京师, 心在北京和塞外,多愿像当年在白沟河一样随父皇横刀立马、摧锋陷阵啊!可儿臣身体不行了,人瘦了一圈,膳食减了一半,连我的鬼头大刀也快抡不起来了。”
回南京的一年中,永乐一直没和汉王高煦单独说话,因为立储的缘故,父子间的相处就有些尴尬,早不像在战场上那么知心了。外间的风言风语,相互猜忌,又为二人的关系添了一层迷雾。转眼就是新春了,一些话总要说说,今天下了早朝,他特意让黄俨将汉王叫进便殿。 看着高煦仿佛是涂抹过的青灰色的脸,病病恹恹的神态,倒让他心中有些自责了,原来的怀疑打消了一大半,反倒生出许多怜意,话也就柔和了:“起来说话,坐吧。” 高煦又磕了一个头,规规矩矩退到一旁,半个屁股搭在椅子上,比一般臣子还要谦逊,低着头,不再言语。五大三粗的汉子,蜷缩的病态,着实让人心疼。 高煦虽一介武夫,受王斌、枚青、朱恒熏陶着,慢慢的,他也就懂了谋略的重要及其深深的意味。一年多来,他驱神弄鬼,把南京闹翻了天。京师五城兵马司无能,应天府无 能,说到底还是监国的太子无能,不留蛛丝马迹,皇上会怀疑到他这个病歪歪的汉王头上? 就是有人告他了,皇帝也不会信。他摸准了,皇上的心思在北京,在南京歇不长,改日皇 帝走了,还得让这京师天翻地覆、神鬼不宁,连个小小的应天府都镇不住,看看那些支撑 太子的奸臣们还有何话可说,皇帝还会信他们什么。想着,头越发低了,就像让病痛折磨 的头随时会从脖颈上坠下来,掉在地上。永乐的心中又翻腾了几下。